不安分守己的革新者 ——读石齐的画 在美术界,石齐是一位引人注目,也是引起争议的人物。说他引人注目,是因为他在全国性的展览会上得过奖,近十来年,不断创新,画风变化很大。在展览会上,石齐的画很耀眼:色彩强烈,造型介于具象与抽象之间。大概正因为后一点,对他的作品有不同的议论,就是很自然的了。我注意石齐的画也有好多年了,画界的朋友对他作品的褒贬,我早就有所闻。所以每当有机会看他的画,我总是认真仔细地看,认真仔细地想,以便作出自己的判断,不受别人的影响。暂时撇开对石齐艺术成就的评价不说,我觉得在当下美术界,象石齐这样能引起争议的画家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了。许多画家引不起人们的兴趣,人们对他们的作品很淡漠,那倒是让人忧虑的事。石齐作品引起不同意见的争议,说明他思考的和实践的,触及到了大家最关心的课题,触及到中国绘画语言的本质。
石齐在70年代中期的全国性展览会上推出自己的作品《飞雪迎春》,1979年展出《泼水节》,逐渐在画界树立起自己的形象。可以设想,假如他按照这两件作品的路子走下去,他的艺术不会引起如此的争议。因为他使用的语言是大家已经习惯了的和公认的。在原来写实的基础上,有所创新,有个性的表露。可是石齐偏偏在进入80年代之后,一心思变,而且一发的不可收拾变化的幅度越来越大,这就惹起了麻烦,受到一些人的非议。 抽象地说“变”是好是坏,很难。绘画语言和文学语言一样,是作者内心的表露。当作者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情时,他有权利,也有必要选择他的语言。这种选择又往往是不自觉的。犹如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和姿态,总是为了最恰当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和情感。表达的手段越自然说明表达者的感情越真诚。不可想象,表达手段可以成为一种戒律和模式,要求大家共同遵守。艺术史的无数事实说明,死守戒律的人,多是在艺术史上无所作为的平庸之徒。石齐在艺术天性上是个不守本分的人,实际上,在《泼水节》一画中,就有不少变革的因素。例如,他努力突破传统人物画中人物安排的程式,克服传统笔墨色彩比较单薄的弱点,使画面有洪大感和厚重感。但这种变革对石齐来讲,仅仅是开端。当他想突破具象和情节时,他又开始思考新的课题。对此,他有一段“独白”:“七十年代末,我的画在中国画坛赢得了一定的声誉,但是,我并不因此而满足,我在思考一个新的问题。我想中国画是千年一朵花,但是人们欣赏观念和欣赏习惯各不相同,仅此一朵花,远远不够,而应有千千万万朵花。中国画的思路太窄,形式太单一。我恨自己在这个问题上醒悟得太晚,感到再不能只循着传统的程式亦步亦趋地向前爬行,而必须尽快从中解脱出来。”
显然,石齐感到传统的模式阻碍了他主观感情的表达,强烈地想变。变的目的全在于加强绘画语言的表现力。变的手段则在全面地提高修养,增长见识的基础上,寻求手法的多样性和丰富性。他说,在1980年后的五年中,他几乎不再画传统的中国画,每天除了信手画十五幅连环画外,就是在宣纸上把原来的画法拆散,改装,从多方面寻找适合他自己的新风格。大概正是在这时,石齐才逐渐悟到艺术的本质不在于摹拟生活的表象,而在于个性和心灵的表现,才悟到画家自我的重要性。说到个性和心灵,说道画家自我,人总是把它们和“生活”,“客观”对立起来,其实,任何画家的个性和心灵,任何画家的自我,都是受外界制约和影响的。绘画表现中最重要的是感情,感情是个性,心灵的集中表现,而且是情绪化了,有感染力的表现。感情必须建立在体验生活的基础之上,否则便是无病呻吟。石齐懂得这一点,他在加强个性和心灵的自我意识外,丝毫没有忽视生活和感情的体验。他到黄山,九华山去观察,去体验。他力图在对自然景象的体验中领会艺术本质,在这两者之间找到内在的联系。不,他更进一步,在这种体验中,领悟更深的人生和绘画哲理:“当我坐在一座寺庙的放生池旁,望着挂在空中的一轮圆月时,忽发奇想:何不把天堂,人间和地狱想沟通?” 画画是技艺,技巧。又远不在技艺、技巧。境界的大小,格调的高低,远不是技巧所决定了的。画中有“道”,要悟到这“道”绝非易事。看来,画风变革的过程,正是画家悟道的过程。我看石齐80年代后期的画,深感他在悟“道”过程中的喜悦和痛苦。 石齐跳出了“具象”,不为现象所束缚,可他依然依恋看具象,即使在相当抽象的构图中,也隐隐约约显示出具象的痕迹。他把古今中外的各种表现手法归纳为三大体系,即“三象”——具象,印象,和抽象。他没有说自己是属于三大体系中的哪一体系。据我看,他在三象中游动,选择和探索。其实,不论具象,印象还是抽象,都是手段。它们予人的视觉映象不同,造型的方法有异,可在感觉性的要求上却有共同之处。美学,感觉学也。艺术本质上是培养和提高感觉力的一种手段。绘画,雕塑,音乐,戏剧,从根本上是一种有意义的精力耗费。它们的意义正在于有助于人们感觉力的培养。不管石齐自己是否意识到这一点,他全方位地运用具象,印象和抽象的绘画语言,正是在充分表现自己的感觉力,并以此来影响别人。看石齐近十年的画,发现他越来越善于敏锐地捕捉自己的感觉,越来越善于表达他内世界那种微妙的感觉。也正因为他把表达自己的感觉放在最重要的目标,绘画语言的具象,印象和抽象就自然而然地沦为一种手段,而不为它们所拘。他尽情地在点,线,面中陶醉,为了更细致,广阔,深邃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激情。有一阶段,他更多地注意色的块面;近年来,他又加强线的运用,黑线,色线,相互交穿插,交织,触动人的心灵。他用色很大胆,有时甚至不怕别人议论“俗”和“生”,用大块洋红渲染,石齐的画,犹如他的为人,天马行空,我行我素。常听有人对他的画提出非议:这也是中国画?其实,石齐所追求的,正是要跳出传统中国画的圈了,为中国画的多种表现途径探索新路,其实,画的体系虽有中西之分,但又何必各存门户之见,互相排斥,而不相互融合?石齐的创作既不同于传统的中国画,又不同于西画,创造了自己特色的风格,这正表明他画风的成熟。 有人常把绘画的现代性和表现的偶然效果混为一谈。确实,重视表现的偶然效果是西方现代绘画的特征之一。但是,西方现代艺术家是从强调心灵世界的直接流露这一点上,强调表现的偶然效果和机遇性的。如果不是真诚心灵的流露,没有独到的见识(善于发现和捕捉偶然效果),那么,画面的偶然性,便缺乏深度,没有感染力。石齐也是重视偶然效果的,他作画时倾注全部精力和热情,对于画面上稍纵即逝的映象,善于立即抓住,善于把出现的苗头加以引发,升华和提练。不同于许多现代派画家的是,石齐有坚实的写实造型功力。他表现上的自由性,随意性,紧紧地和他所追求的目标相联系,紧紧地以生活经验和感情体验为基础。这样,自由性,随意性以及与之相伴的偶然效果,成为他画面上闪光点,而整个构思,却以其完整性和深度给人视觉和心理以感染力和震撼力。 石齐从不使自己停留在某一点上,即使在他的创作最顺利,最得心应手之时,也是如此,半抽象的绘画语言,已经使他从同辈中跳出。成为一位很有特色的画坛高手,可他却偏偏又提出新的计划,要在不久的将来回归到70年代的作品,“将那时未形成或未完善的特色加以发展,完善。”他甚至对我说,他要腾出时间来到俄罗斯去提高自己的素描能力,然后再投入写实的创作,总之,他的目地是要通过广泛的涉猎,全面的修养,使自己的艺术语言达到更高的境界,以包含更大的精神容量。 我欣赏石齐的创新成果,也赞叹他的劳动和探索精神。我相信他会在成功和失败中不断前进,朝着他那预定的,也是看不见的崇高目标。 (邵大箴) |